摘要: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麓最西南端的一处原始森林。在跨度海拔1400多米至4500多米的山体垂直气候带上,堪称世界上最美丽的火尾太阳鸟、成年后双臂长出点点尖刺的西藏棘臂蛙、仅在西藏狭小地带分布的长尾叶猴家族、以及神出鬼没、幽灵般现身白云之下峭壁之上的红斑羚、全身金黄充满好奇的小熊猫……一一出现在科考队视野中。南坡动物种类之丰富、与人类接触距离之近,令人惊奇。
这是一座处于半山腰的简易建筑,外表跟当地普通藏族牛棚没有两样,但实际是一个前沿隐蔽哨所。房子对面,仅隔一道深遂下切的波曲河谷,就是尼泊尔地界。面对突然出现的科考队员,在打了一通电话后,值班班长李长喜终于没再说什么,让科考队全部通过。7岁的警犬雪飞没抬眼,在一旁独自跟一只大甲虫游戏,它只用爪子拨拉几下,大甲虫就仰面朝天,再无逃跑之可能。
自4月底进藏以来,这支分别来自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中国林科院、湖南师范大学等科研单位的珠峰保护区野生动物(脊椎动物)科考队,已经在西藏最西南边境辗转调查了近半个月,喜马拉雅山脉中段、拉轨岗日雪山南坡茂密的原始森林与其间丰富多姿的野生动物资源,牢牢粘住了科考队的目光。
帮村走访:按图索骥问游踪
海拔2400米左右的帮村,是典型的夏尔巴村落。与其他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麓地理环境一样,尽管山顶白雪皑皑,山腰照样山清水秀,处于成片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包围之中。因村里村外常年杜鹃盛开,帮村又被称为杜鹃村。
高原的春天来得迟些。5月初,平原地区早已绿肥红瘦,高原山区却刚刚柳树新碧。走进帮村,只见一左一右两株茂密的大柳树,举着层层叠叠的如眉嫩叶,门帘般高挑在进村路口。见有客来,头上缠着鲜红头绳的护林员队长加措快步走上前来。
藏语意为“东方人”的夏尔巴人,是古老藏民族中之一支,据说他们的祖先来自康区(西藏东部、四川西部、青海玉树、云南中甸等地的藏族地区)木雅地区,后迁徙定居到现后藏樟木地区。目前主要分散居住在立新村、帮村、樟木和雪布岗村,总人数不足2000人。
“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大都会说绒盖(尼泊尔语)和藏语,人数太少,几乎构成不了一个独立民族”,当地林业局推荐,这些特别擅长爬山的山地原著民,对当地野生动物状况最为了解。
负责兽类调查的博士生刘旭,来自东北林业大学。他向加措打听:平时巡山时大多见过哪些野生动物?加措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数着:狗熊、羚羊、小鹿、蝙蝠……大致了解后,刘旭再拿出专业图谱,一一指点着向加措以及围拢过来的大批村民求证。
“猕猴有,长尾叶猴有,山下比较多,路面上都是”;“狐狸有,但分不清是哪一种”;“豺有,黑熊有,棕熊也有,伶鼬有,豹有”;“雪豹北部有,虎没见过,野猪挺多的,獐子有,黄麂有,一种腿短点,一种腿长点”……大家七嘴八舌。遇到平时比较熟悉的野生动物,加措干脆自己凑近图谱指点,认为豹猫和兔狲肯定也有,而且前不久,一只鬣羚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前腿,村民们为它接好腿之后,又重新放归山里,“大小有半人高”。
在樟木,人们一般并不伤害野生动物,反而与野生动物相当亲近。“藏族老百姓平时走近鸟兽等野生动物,它们一般都不害怕;如果是干部,(它们)会跑得远一点”,聂拉木县林业局李局长讲,冬天下大雪时,一些藏雪鸡跑到山上寺庙找吃的,有时就跳上喇嘛的僧袍吃东西,雪布岗村有户人家甚至至今还收养着一只被遗弃的小猕猴。
兽类访问之后,鸟类调查人员接着访问。“雪鹑有,在地下跑的,有雪的地方可以看到”;“红原鸡有,很高大,漂亮,不是家养的”,加措一边指认,调查队员一边在相应的物种图谱上做记号。其中,对一种非常艳丽的大紫胸鹦鹉,村民们肯定在中尼友谊桥一带的林区边缘见过,4-5月份常有,而且有红、白两种颜色。
另外一个或为短嘴金丝燕西藏亚种的信息,引起了科考队长王斌的注意。此前,王老师在湖南曾做过雨燕行为的次声波定位研究,对燕子的寿命、食性、行为习惯、栖息环境等十分熟悉。“短嘴金丝燕有四川亚种、云南亚种和西藏亚种,后者没亲见过,如果对三个亚种进行比较研究,或许可以证实这一物种起源于海洋的推测,从而研究其分布迁徙情况”,王对短嘴金丝燕所在的具体地点做了详细追问。
因短嘴金丝燕所在的山上岩洞太过险峻,王斌老师决定先让村里人带科考队就近去调查另一个毛脚燕的集中栖居地。
距离帮村数十里外的一处突出巨岩下,毛脚燕将之选作了自己的巢址,而觅食场所就是窄窄公路一侧的深沟大壑。只见比普通房屋还大的悬石周边,一个个沙土质燕巢密密凸起。站在岩下,能听到鸟巢里一片叽叽喳喳,幼鸟正嗷嗷待哺。“估计一窝两个幼崽,加上亲鸟共有四只”,科考队粗略点了一下数,发现就这么一块巨岩附近,竟有95个燕窝、近400只毛脚燕。
已是正午时分,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着喜马拉雅山脉南坡缓缓上升,山谷中云气蒸腾。这股强大上升的暖湿气流,带来了大量的飞虫小蛾,是毛脚燕一天中觅食的大好时机。它们疾速地飞进飞出,忙着捕食哺育雏鸟,根本来不及搭理就在身边的科考队。山谷中,有时急速下飞的毛脚燕会突然中途翻身、180度上扑,露出白色的腹部与尾羽,转瞬之间,已经捕得小虫飞转回崖洞。喂完一次,毛脚燕会再次棒槌式从崖壁急坠而下,一根黑色的雨线般没入山谷。
“燕子最高时速可达70公里/小时,想用相机镜头捕捉比较困难,但从它尾巴展开呈平齐(斧)状,而非家燕的剪刀叉,以及别的鸟腿上无毛而它有这两点,基本可以判断它的身份”,王斌老师称,他曾专门研究过,一只燕子平均每天要为幼鸟喂饲约12克虫子,合300-400只蚊子或小虫,工作量十分惊人。
按科考队以往经验,在正式进山调查之前,对原著民的大量走访,将为整个科考队获得一份类同当地野生动物指南的初步印象。最后真正能进入调查名录的物种,则在实地调查之后。
河谷调查:与长尾叶猴邂逅山崖
东西横亘的喜马拉雅山脉,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阻断了南北大气环流,而横切喜马拉雅山脉的波曲河,则为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留下了一道狭长的通道。
科考队南坡动物调查,即从波曲河谷(樟木段)北岸一侧展开。溯波曲河而上,公路两侧地势极陡,经常一侧是深达200-300米的峭直沟谷,另一侧则是抬头望不到顶的巨岩绝壁,直插云天。5-6条调查样线,大都设在海拔约2500-4000米左右的雪山山腰地带。
鸟有鸟踪,兽有兽道。在正式野外调查中,科考队所属的鸟类、兽类、两栖爬行、鱼类等专业调查小组,便在共同样线的调查过程中,呈现出彼此不同的调查方式和风格。
负责两栖爬行动物调查的潘虎军,手里拿着一根细小的铁棍,一边不停往路边岩壁上敲敲打打,一边不时蹲下来用手电筒往岩缝间的大小黑色洞口里边照射。“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找到蛇”,就读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研究生的潘虎军,是队里年龄最小的科考队员。进藏之前,他曾对西藏两栖爬行动物种类做过了解,知道两栖类大约50多种,加上爬行动物,调查总量约100多种。
负责兽类调查的刘旭则在样线调查过程中,习惯性轻手轻脚地消失在了路边丛林里。唯有一律配备有长焦照相机的鸟类调查组,大多时候可以在样线附近见到调查人员行踪。
对两栖爬行动物而言,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这个季节天气依然稍嫌寒凉,离其生物活跃期还有一段距离,因此基本可以判定:这一次两栖爬行组所可能见到的物种不会太多。“已经(在西藏)调查到了三种两栖爬行,这里还可能会有两栖类、以及有尾目的蝾螈”,潘虎军和另一名队员姚志军沿着岩壁一路搜寻了过去。
对悬崖下深不可测谷底的调查,基本只能依靠队员的经验和敏锐视觉展开。沿山路行进不多远,刘旭注意到,沟底一突出尖角的岩石上、松树下,有个黑乎乎的大东西悄悄沿沟侧下去了,而且对方走得很慢,似乎正一边走一边啃食沿途植物。“头上两只尖角,脸是黑色的,身体也是黑色”,在刘旭的指点下,那只黑乎乎的影子闪现了一次后,一眨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尽或黄或青的树叶,层层叠叠挡住了视线。
等了半晌,谷中依然不见动静,刘旭试图从公路另一侧下到沟底查看。他独自回身沿公路后撤,正行走间,却又听得左侧山坡发出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如疾风暴雨般扫过山崖。一抬头,一群长尾叶猴正争先恐后往更陡的山上转移,故而弄出了大动静。
额、颊、喉、颏均为白色的长尾叶猴,个个拖着一条比身体还长的长尾巴,这让长尾叶猴非常容易暴露身份。这一群长尾叶猴大大小小有40多只,为首的雄猴带领家族先是仓皇逃跑,等全体转移到100米外山坡上的一株大树后,又调皮地停在树梢,回头观望有无危险。估计它们正在这一大片斜坡上采食植物,如果不是太危险,他们显然不愿意被打搅进食的兴致。等刘旭转身上坡企图更加接近时,这群长尾叶猴哄地一下,马上消失在了更高处一大石背后。
作为西藏稀有物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长尾叶猴,其在西藏分布区域十分狭窄,仅分布海拔2800米以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或少量针阔混交林中,比如波曲和吉隆藏布江河谷,以及亚东、墨脱部分地区。据上世纪80年代科学考察估算,这一种群的生存面积约1500平方公里,个体总量约1000只左右。
“借着树形掩护,我们慢慢走近猴群,突然林中非常安静,感觉很异常,一抬头,树上到处是黑色的眼睛,正紧盯着我们”,王斌老师讲,去年底在吉隆沟调查时,他和另一名队员无意间闯进了长尾叶猴领地,就在他抬头张望间隙,一只负责放哨的猴子突然猛地从树上直朝他跃落过来,他本能后退,被石头绊倒在地。那只袭击人的猴子则在空中迅速转向逃走,整个猴群也风卷而散。聂拉木县林业局负责人也补充,他亲眼看到过一个家族的长尾叶猴,一只牵一只的手过马路,情景让人忍俊不禁。
沿着崎岖盘旋的公路上行,山沟悬崖上晚开的杜鹃花,一簇簇、一丛丛绽放得鲜艳饱满。负责鸟类调查的老科考队员彭波勇,自己也像鸟一样轻灵箕踞在路边一块突出的大石上。他举着笨重的长焦相机,长久地注视着峡谷里攸忽来去的鸟影。来自洞庭湖畔的波勇,2004年曾在成都全国认鸟大赛上夺过好名次,他能认得的鸟估计可达数百种。
在山谷绕过一个巨型U字路段后,对面刀削斧劈般光溜的裸岩坡上,两只喜马拉雅塔尔羊悄无声息地从岩洞中钻出来,一前一后沿着陡峭兽道快速下行,不到一分钟消失在了峡谷转弯处。如果不是科考队眼睛犀利,塔尔羊身上与岩石高度近似的体表保护色,使其不走动时,根本让人无法辨认。“峡谷石洞里可能有蕨类、苔藓,它们正在觅食”,王斌老师推测。
雪布岗探秘:神秘叫声的猫科动物
当一只褐色小羚羊出现在越野车前方时,科考队正龟速颠簸行进在进入雪布岗原始森林区的险峻山路上。
以保护喜马拉雅中段南坡特殊森林景观和珍稀动物为目的的这一区域,素来以山高谷深、林木葱郁著称,而海拔2950米的雪布岗村,是珠峰保护区核心区之一。在抵达山腰护林站之后,科考队全体下车换成最简单的必要野外装备,步行抵达山顶雪布岗村,临时驻扎在村内通卓林寺:一个只有12个尼姑的寺庙。
雨季到来了,雨水明显一天天增多。平时这一带多在下午下雨,可入住寺院的第二天,早饭刚过,又一场大雨如注,科考队只好暂时留在屋内避雨。
“进山调查要注意蚂蟥,第一个经过的人可能只是惊动了它,伏在树叶上休息的山蚂蟥会马上竖起身子等待,第二个、第三个……对再经过的人蚂蟥会毫不客气粘上来,队伍最后一个人或许倒还可以避免”,王斌老师趁着下雨,对队员们交待山林调查注意事项。
约一小时后,天气转晴,科考队进入森林区。空气异常清新,嘁嘁喳喳的鸟声在林中此起彼伏。一只尾羽还没长齐的乌鸦在父母的陪同下努力练飞,划三道黑线,转眼落在了山坡一株巨松枝顶,将黑色的剪影清晰地映在雨洗后的蓝天。大雨打湿了它们的羽毛,在树梢,乌鸦一家三口不停地用嘴啄毛,晾翅,整理着自己的黑色羽翼。一只小小的黑头桤鹛兴奋地站在枝头,对着山谷“啾——啾”叫着。
山路旁,一声特别清脆响亮的鸟声在林中响起,科考队动物摄像师杨畅停下脚步,屏息聆听了好久,然后根据声音一棵棵树梢搜索过去,竟始终没有找到这只林鸟的影踪。“估计又是声音大、个子小(那种),要拍它很麻烦”。
在喜马拉雅中段南坡,鸟类种类非常丰富,尤其以林鸟为多,但它们体形小,又极其灵活善飞,隐蔽性极高,要想在大森林的千枝万叶间辨清物种类别,对科考队实属一大挑战。科考队从南方带过去几幅鸟网,架在山上一连几天一无所获,一检查,原来鸟网网眼过大,对南方鸟类或许有用,但对南坡这些体长多为杜鹃花1/2左右的小巧林鸟,根本不管用,它们一个个均成了漏网之鸟。
“不同种类的鸟体形不一样,飞行姿势也不一样,比如鶺鴒、扇尾鶲尾巴会不停地跳,天鹅飞行时脖子伸得老长,池鹭飞行时却脖子弯成Z字形;另外不同类型的鸟,平时停歇枝头的姿势也不一样,有的平停,有的斜停,还有倒勾,凭这些特征可以大致判断林鸟类型”,王斌老师讲,作为辅助调查手段,这些知识非常实用,而通过实地估测,雪布岗地区林鸟种类可多达100余种。
与波曲河谷南侧的尼泊尔山地相比,北侧岗多森林为原始森林,林内落叶寂寂,苔藓横生,森林坡度平均30-40度,而同样被印度洋暖湿气流常年浸润的尼泊尔山地,却部分开垦为梯田,露出大片空地。
远离村落后,一条由山间放养牦牛踩踏而成的小径蜿蜒钻入密林深处。
身着迷彩的科考队员几乎毫无声息地攀行在林中。接近向导达娃前一天发现猕猴之地,远方山脊清晰传来一声声“嗷呜——嗷呜”的叫声,声音沉闷有力而拖着长长的尾音,久久在山林间回响。似乎是一种猫科动物正在招呼同伴,声音从山脊转向一侧坡下,持续数分钟后,山林恢复了宁静。山脊远在海拔4000多米以上,距离太远,科考队伫听半晌,仅记录下了这种神秘的声音。
半山腰一斜坡上,突然转出一大片碗口粗的杜鹃林。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些已长成粗壮乔木的杜鹃树,五月初却依然千朵万朵繁花满枝,染红了近200亩的山坡丛林。林中杜鹃树的树形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或斜倚或笔挺,或密密挨挨勾肩搭背,或崖边独处一树独秀,更有甚者是连根拔起倒伏在地,然后再在林中厚厚苔藓的滋养下,开出一树红灼灼的花朵来。林子中央,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穿林而过,杜鹃林外则是一堵由高大喜马拉雅冷杉组成的天然围墙。
这个杜鹃谷地美得让人无法呼吸。珠峰保护区副局长普琼介绍,他曾经专门调查过,南坡仅杜鹃的种类就多达25种。
茂密热闹的杜鹃花海,吸引了无数动物聚积。一只冒失的蝽蟓在花瓣上爬行,可能雨水润过的花瓣太滑,小东西摔了个结实。对这个体长1毫米大小的生物来讲,一朵花就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娇小明媚的啄花鸟三五成群,在每朵花间飘忽往来,不时停下来用长长的尖嘴吸食花蜜;一只白颈鸫叽叽欢叫着跳到地上,在半尺厚的林间绿苔上跳跳跃跃,随后躲进了层层密林。在落叶足以陷没脚踝的一处斜坡上,成片的黑色兽粪一堆堆新鲜湿润,也许几分钟前,它的主人还曾光顾这里……
午后,随着暖湿气流逐步上升,林中从低到高开始漫过层层白雾,整个林子很快浑暗一片,十步之外,莫辨人形,空气中似乎随时可以拧出水来。经森林阻挡,林中雨点时大时小,波勇和王斌老师撑起雨伞调查,下雨时的森林变得安静起来。波勇掀开裤腿,一只吸成圆球状的旱蚂蟥从他腿上滚了下来,腿上血乎乎一片,一时怎么也止不住。
等上到3300多米的山顶,那发出神秘叫声的猫科动物依然不见踪影,倒是林中白茫茫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又来。雨雾至浓时,让人心生恐惧:那光亮时四处大树倒伏、青苔遍布的原始森林,在浓雾弥漫中竟天地昏沌一片,林区阴气森森,站在杜鹃花树下竟已看不清头顶的满树繁花。
山间奇观:乌鸦战秃鹫,红斑羚现身
横切喜马拉雅山脉的四条大沟,并非单一南北向,而是山体错杂,呈众多岔道分布。结束岗多森林调查后,科考队转向樟木沟另一侧尼泊尔对面山腰调查。
这次调查样线是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平时只有放牧人和散养的牦牛穿行。路上除了随处可见的牛粪,就是一路粉白绛红的杜鹃落花。花事仍盛,可能受暖湿气流影响程度不同,这一带杜鹃不再高大成树,而是变成了一人多高的稀疏灌丛。高大挺拔的高山栎梢,轻灵如猿猴的夏尔巴人一边砍树喂牛,一边嗨嗨应声而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潘虎军特意拄了根棍子,在山坡湿润的杂草间小心拨拉,期望能找到两栖爬行动物的踪迹。昨天在杜鹃谷,两爬组在林中小溪找到了两只亚成体、两只成体的棘臂蛙、以及三只蝌蚪。对远未到活跃期的高原两栖爬行动物来说,这已是相当不易的收获。与其它蛙类不同,棘臂蛙一旦成年,前肢内侧便会生出一圈圈尖锐的红刺,十分醒目。
“从目前能查到的有关棘臂蛙记载看,它应该每年6-7月产卵,不知道捕获的蝌蚪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个体”,潘虎军自己也很疑惑。行走间,一只小鸟吓得从路旁草棵里一窜而出。等躲进重重树梢后,这只体长7-8厘米的小鸟却又心事重重,迟迟不肯飞远。潘虎军用棍子拨开厚密草丛一看,草棵底层竟隐蔽着一个小小鸟窝。
鸟窝很精致,外层是一圈圈细长绵韧的长枝条,内部则铺垫有一层软软的干苔藓。在这个呈圆柱状的小窝里,三只翠蓝色的鸟蛋挤在一起。那颜色蓝汪汪的,如湖水,如蓝天,又如翡翠般晶莹。其中一只蛋中间微凹,似乎小鸟很快就要出壳了。
波勇和王斌老师以鸟巢为中心,分散蹲守在约五六米处,希望能看到就躲藏在不远处的亲鸟。不出半小时,两只浑身麻栗色的细纹噪鹛,叽叽喳喳回到已被科考队拍过照片的窝旁。亲鸟烦躁不安,一只叫声凄切,呼天抢地,一只吵吵切切,争论不休。尽管科考队员并没有用手触摸鸟蛋,可暴露于路旁的鸟窝让亲鸟很是纠结,要不要弃蛋成为一个难题。
这边坡下的争吵还未完结,那边高高山顶上,一只猛禽鵟不知怎么惹恼了一对乌鸦。穿黑袍的乌鸦夫妇一左一右,在空中凶猛夹击鵟,追赶得这只猛禽威风扫地,不停地在空中绕圈子,却也一直摆脱不了乌鸦夫妇的联合攻击。
阳光很好,在守候鸟蛋主人的间隙,另一只头顶羽状花冠、黑翅黄胸的棕肛凤鹛,一晃飞到了坡下树梢。波勇眼尖,看到这只小不丁鸟嘴里竟还叼着个东西。原来这只雌鸟叼着刚刚捕获的小虫,正飞在回巢喂饲幼鸟的途中。
雨后的杜鹃更见繁盛,山谷中气流涌动。4只秃鹫轰炸机般飞了过来,它们凭借谷中上升气流,威风凛凛地滑翔在2000-3000米高空。据说它们两翼展开足有2米多长,非常壮观。就在科考队仰头观鸟时,王斌老师注意到300-400米外的悬崖边上,蓝天白云之下,一只有角的朋友居高临下也正往下边谷边观望。
“有一对弯弯的黑色羊角,皮毛是黄的”,借助长焦望远镜审视这个远远站在悬崖顶端的神秘生灵,由于目标实在太远,照片不太清晰,科考队一时无法准确辨认其身份。这只野兽看起来心情不错,站在崖边观望良久,一度转身露出背腹部,然后再掉头往深谷探望。面对山坡一群人的集体注目,它丝毫不为所惊。波勇对着远山故意吼了两声,这位动物朋友才慢腾腾走上山去了。
当晚科考队在进行图片资料整理时,反复对这只不速之客的照片分析良久,最后传图至成都一家科研机构进行比对,才认出它是一只当下已极为少见的红斑羚。从习性上看,它们多生活在巨岩陡坡、人迹罕至之处,加上分布区域极其狭窄,仅限于喜马拉雅南麓的深谷密林,因此野外难得一见。上世纪80年代中国林业部门调查结果显示,西藏红斑羚的种群数量已不足1500只,有濒临灭绝的危险。
接近山顶,只见波曲河谷两侧,一边山上阳光明晃晃的,一边却又开始黑云翻滚,每天下午的地形雨又要来了。两三声闷雷响过,这边山腰马上降下一场大雨来,甚至雨中还夹有指头般大小冰雹,劈里啪啦一阵猛打,让人防不胜防。整个南坡下午的调查,几乎都是这样在雨一阵晴一阵中间歇式进行。
一处山坡转弯处,鸟类调查队员再次在山茶树下找到了一只鸟窝。鸟妈妈用翠绿的苔藓织成了一个柔软的吊床,晃晃悠悠地将两只鸟宝宝挂在树根上,然后放心出门去了。在山风吹拂下,两只还未睁眼的小鸟头偎着头、脚抵着脚,睡得正香。
“这些小鸟羽毛还没干透,至少还得半个月至1个月才能长成”,“亲鸟肯定就在附近看我们”,王斌老师的判断没错,再一次隐蔽等待不久,叼着虫子的两只棕冠凤鹛回家来了。见有陌生人气味,它们在家门口一丛枯枝上焦急地跳来跳去。
这天的午饭是在山坡一家尼泊尔牧人家解决的:方便面加午餐肉。自进山以来,每天的午餐基本都是在野外以干粮解决。尼泊尔人所住的地方,其实也就是一临时搭建的牛棚,棚内牛羊与人杂居,比较脏乱。屋中间有一地上挖出的火炕,用来煮水做饭。“平时他们可以过界来放牛,走的时候留些酥油茶就可以”,向导达娃指着大山前边的波曲河谷称。
大雨初歇,从尼泊尔人家出来,又看到五只乌鸦在空中拼命追击一只大秃鹫。尽管秃鹫单个体形比乌鸦大得多,但它大多时候只是空中滑翔,并不经常拍打翅膀,于是凶狠凌厉的乌鸦占尽灵活优势,双方在空中打得难解难分。最激烈时,一只乌鸦竟冲上了秃鹫展开的大翅,将之当作了航母平台,迫使秃鹫急速下降。
“乌鸦种群量大,上午大战鵟,下午连秃鹫也打,显然它是这一带的优势种”,王斌老师感慨。
德庆堂:火尾舞翩跹,巧遇小熊猫
沿波曲河谷上行,山势愈见陡峭。到距樟木镇约18公里的德庆堂台地,波曲河已是河水汹涌,一路水浪翻滚着奔涌而下,谷口照例高高飘扬着五彩经幡。
这一带地势海拔已迅速抬升至3300米左右。德庆堂平时进山人相对较少。由于这里地形跨度2000-5000多米,所以从山下一路向上攀爬,可以明显看到随着海拔变化,山脚先是分布着茂密的针阔混交林,再往上则渐变至针叶林、灌丛草甸带、以致最后在山腰宽广的台地可以上眺到头顶皑皑雪山。
上山的灌丛很密,和着山谷奔涌而下的哗哗水声,可清晰听到林中唧唧碎碎的鸟声。但这些小个子的林鸟,不是噪鹛就是扇尾鶲,一旦有人走近,马上闪入林间。也有胆大者,如两只正在求偶的黄腹扇尾鶲,就围着一根树杆绕来绕去,上下盘旋翻飞。“它们的求偶动作很奇特,除了展翅、扇尾,还有一些特殊小动作”,鸟类调查人员提醒。
在一片向阳的开阔谷地,鸟类调查人员停下来,特别留意这片山谷。原来前一天,他们在向导带领下,曾见到了堪称世界上最漂亮的小鸟———火尾太阳鸟。这片谷地就是火尾太阳鸟的家。没过多久,先是清脆的叫声响起,谷中一棵松树后,两只色彩艳丽的火尾太阳鸟如约而至:它们一雄一雌,一红一黄,一会儿落在崖畔竹枝上,一会儿钻进杜鹃花蕊吸食花蜜,动作轻灵飘逸。
这种仅在我国喜马拉雅山脉分布的鸟儿,实在太过惊艳,雄鸟不仅有蓝色头顶、鲜黄的下体,而且腰中系了一条特别猩红惹眼的长羽,每每飞过,那根红色尾羽便如红飘带般在谷地上空游曳。雌鸟外形相对黯淡一些,灰橄榄色外衣上系了一根嫩黄的腰带。这对神仙眷侣平素仅以杜鹃、荆棘、以及其它一些开花的树为食,不知其体貌是否久而久之也具有了花之缤纷。等候在谷地,每隔20分钟,这对火尾太阳鸟就会在谷中飞一个来回,然后隐身不出。一天前,波勇也是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这对漂亮的鸟儿。
杨畅静静地站在山道上,拍火尾太阳鸟拍得正入神,忽又听得头顶巨岩下有鸟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这是以前从未听到过的鸟声,杨畅很警惕,一扭头,四只麻栗色的大鸟正躲在岩石下,紧张地向下张望。大鸟形体如一只普通鸡大小,有一张红脸和一双圆亮的眼睛,头顶张开着一扇穗状冠羽。在成功撞入了摄影师镜头后,这群大鸟一矮身,与林下落叶融为了一体,再也辨认不出。
其后根据照片分析,科考队认定这是一群血雉,一种鸡形目野鸟。可就在前一天,同样是这片森林,鸟类调查队员波勇还意外见到了一只野外分布数量已极为罕见的棕尾虹雉。
峭拔的岩壁上,一只黑头黑尾白色身子的伶俐青鼬,从坡上悄悄潜行下来。青鼬一闪而过,它可能发现了坡下杂草丛中棕尾虹雉的窝。很快棕尾虹雉开始大声警叫,发出“鞠——又——”、“鞠——又——”的警戒声。
“叫声一直持续,听起来似乎很远,我们也没有足够把握可以找出这只大鸟”,同行的王斌老师讲,在波勇的坚持下,一只大鸟猛地从坡底飞出,向我们车前扑过来。“乍一看,这只全身麻栗色的大鸟,像鸡,显得比较笨,但飞起来时它的尾羽全部张开,呈半圆形,如同穿了一件土黄色苏格兰短裙,漂亮极了”。原来它被青鼬赶了出来。
波勇看准棕尾虹雉的落点,猫腰下了山坡。就在科考队拍摄这只大鸟时,奇怪的是,突然两只大乌鸦也冲着惊慌失措、显得笨拙不堪的棕尾虹雉俯冲了下来。棕尾虹雉一见形势不妙,赶紧一声不吭蹲下了身子。利用身体与杂草丛一样的颜色,迷惑了乌鸦。随后乌鸦飞走了,棕尾虹雉眨眼也消失在了山脚灌木丛中。
“它的窝被青鼬袭击了,现在正是繁殖季节”,波勇特别注意到,乌鸦夫妇是在青鼬失手后突然出现的。
每到中午时分,整个山林照例变得寂静起来。按野生动物活动规律,每天晨昏才是其活动高峰期。当天调查快结束时,在波曲河岸峭壁上的一处原始森林中,独自深入调查的王斌老师竟然也巧遇了一只黄昏时分出来觅食的珍稀动物——小熊猫。性情温顺的小熊猫原本多在树上活动,但这一次,它非常显眼地出现在林中树底下。只见它全身棕黄、拖着一条蓬松大尾巴,一路稍显笨拙地闻闻嗅嗅。在听到照相机的细微响声后,立即停下不动,认真向四处张望。可视力和听觉都比较迟钝的小熊猫,一时竟未能察觉近在十米左右的科考人员。
“它也很好奇,伏下身子往发出声音的地方察看了好久”,科考人员解释,这种单科单属的小熊猫,平时一般以箭竹笋、竹叶、苔藓、松萝和野果为食,偶尔也捕食小型动物。由于体态优美、毛色鲜艳,当地很少有人伤害它。但近些年,这种仅属喜马拉雅山系和横断山系的特有物种,野外已经越来越少。上世纪80年代,科考人员在过去小熊猫活动频繁的西藏察隅县慈巴沟、芒康县小昌都乡等地,两次调查均未见其影踪。
最后一次经过仲宗哨所时,天又阴沉下来,雨脚追随着乌云接踵而至。班长李长喜吩咐哨兵搬出好几张简易帆布凳,供科考队临时避雨。“平时几乎没什么人上来,附近藏民人少,我们都认识”,来自湖南怀化的李长喜说,今年已是他当兵的第九个年头,而7岁警犬雪飞,年龄也已相当于人类的56岁,到今年下半年,这位仲宗班长和他的警犬都将正式转业。
临别前,李长喜带着雪飞一直将科考队送到山梁,还特意让雪飞表演了走、蹲、滚、爬、咬等特殊技能,然后猛力向远方扔出一根木棒,苏格兰猎犬雪飞便顿时箭一般向山谷冲了下去。
图片说明:
在波曲河岸峭壁上的一处原始森林中,科考队员巧遇了一只黄昏时分出来觅食的珍稀动物——小熊猫。
长尾叶猴
蓝喉太阳鸟
新浪网 201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