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8年3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回到了久违的长青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春天正是熊猫的发情期,也是最容易看到熊猫的季节,也许有机会!我匆忙放下行李,准备赶到山上去碰碰运气。
刚一踏入张家湾的竹林,就听到山坡上有“嗷嗷”的鸣叫声,比犬吠更加洪亮,是正在发情的熊猫!
这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混杂了湿润的腐植土、清新的竹叶以及动物激素的气味,仿佛突然触发了我脑海中沉睡已久的某个开关,身体顿时轻松起来,两条腿由着这感觉指引,飞奔上了山,很久没有爬山也丝毫不觉得累。没多久我站在了一个小山梁上,四周寂静无声,隐隐之中感觉到似有什么要发生。于是,我在地上坐下来,仔细倾听。竹林里非常安静。我屏住呼吸,在四周茂密的竹林间一点点搜寻。突然间,一束目光将我击中,迎着看去,在距我不足五米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竹叶的缝隙中若隐若现,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兴奋的心情有如1985年第一次在野外见到熊猫一样!
显然,熊猫早就看到了我,但它没有像大部分野生动物见到人那样仓皇逃离,而是安静地半卧着,目光专注而安详。这目光也很熟悉,我试图回忆当年那一只只朝夕相处的熊猫。我最后一次在野外跟踪熊猫是12年前,如果大多数熊猫今天还活着,恐怕都已经是耄耋之年了,除非是小三。难道是小三?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轻轻地呼唤:“小三,三三?”熊猫似乎愣了一下,继而放松下来,坦然地和我相对而视。
那一刹那, 12年前的场景似在眼前,那熊猫的眼神也分明透露出若有若无的亲近。森林里只有我和熊猫,还有穿越的时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站起身,像12年前一样,拍拍身上的泥土,攀着竹子,踩着栎树和杉树厚厚的落叶下山了。
从1985年到2000年之间,在我人生的这15年里,我是与熊猫一起度过的,其中的7年就是在秦岭南坡的这条山谷里,那时这里还是一个森工局——陕西长青林业局。我大部分的时间穿行在这片竹林里,记录熊猫每天如何吃,如何行,近距离观察野生熊猫母亲如何把她的新生幼仔哺养长大。只有深入了解熊猫生存的需求,才有可能有效地保护它们。那是我人生中极其难得且前所未有的一段经历。
在野外观察熊猫很不容易,因为它们很难看得到。千百年来和人类交往的经历让熊猫学会了生存之道:躲避人类。看不到熊猫,对研究而言是巨大的障碍。因此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办法接近熊猫,打破它们的戒心,成为它们的朋友。
熊猫是独居的动物,发情期之外个体间谋面很少。竹林又非常茂密,有时熊猫在两米之外吃竹子也只能闻其声。幸运的是,它们食量很大,快吃快拉,每天要排出近百团粪便,这给跟踪熊猫提供了最初的线索。时间一长,我们凭粪便就可以大致分辨出周围有几只熊猫,以及它们的活动范围。渐渐地,我开始听到熊猫的叫声,闻到它们留下的嗅味,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幸运时也有偶遇,但总是匆匆一瞥。熊猫就像森林里的精灵一样,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有一天,我从山上下来时迎面碰上了一只个头很大的熊猫,它正在距我30米开外的雪地上吃竹子。我停下脚步试图慢慢接近,而熊猫和往常一样,扔下手中的竹子就要转身逃走。如何才能让它了解我的善意呢?情急之下,我的嘴中不由自主发出了熊猫的叫声!我尽量让叫声温柔和缓,希望它能听得懂其中的含义。出乎我的意料,听见叫声后熊猫停下了匆忙逃离的脚步,它低下头,似乎有点疑惑,不知如何反应是好。停顿了几分钟后,熊猫开始轻轻地回叫,它一边叫着,一边慢慢移动身体,消失在了竹林里。这场际遇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也许可以用叫声和熊猫交流。
1990年冬季里的一天,长青林业局的伐木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山林中空无一人,我独自一人拿了本书走在营地的小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景读着书。突然,山坡上的竹林中传出的吧唧吧唧声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熊猫吃竹子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走上去,果然,平时在营地周围出没的公熊猫“大雄”正坐在竹林里香甜地吃着竹叶。它灵巧地把竹叶在嘴角攒成一把,然后用前掌抓握竹叶送到嘴里,有力的牙齿咬起竹叶来就像吃松软的卷饼一样。大雄也发现了我,它扔掉竹叶起身准备逃走。像前次一样,我开始学熊猫的叫声,用婉转轻柔的语调来降低它的戒备。果然,大雄犹豫了片刻,慢腾腾地坐了下来,眯起眼睛。为了进一步打消它的疑虑,我移开了目光,在它几步之遥并排坐下来,翻阅起手中的书页。几分钟后,吧唧吧唧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我坐着没动,但是内心却充溢着震撼和狂喜:终于,一个野生的熊猫接受了我的毗邻而居,这是多么大的回报!
在秦岭的几年里,我们的研究小组近距离观察了近20只熊猫,有些从一出生就开始跟踪,和我们成为亲密的朋友,小三就是其中之一。从这些熊猫身上获得的信息让我们确信,熊猫在上千万年的进化中是一个优胜者:它们以竹子这种广布于北温带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植物为食,保障了食物的安全;它们在野外的繁殖率和幼仔成活率与许多大型哺乳动物不相上下;它们的遗传多样性能够确保这个物种的长期生存,尚无近亲繁殖的忧虑。大熊猫之所以濒危,是由于人类的干扰所致——早年是猎杀和森林砍伐,近年来是各种道路和设施的修建带来的栖息地干扰和隔离。
熊猫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动物。它高深莫测而又孩子气的脸庞,浑圆的身态,稚拙却又不无灵巧的动作,使得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们。我认识的一位美国老太太生活俭朴,但每年都从自己省吃俭用的退休金中拿出几千美元来支持熊猫保护,每每提及熊猫面临的濒危状况便泪流不已。如今,无论是中国的乡村还是城市,连小学生都知道要保护熊猫,有不少人能说出保护熊猫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的道理。回想20多年的历程,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为什么要保护熊猫?”是我在野外研究熊猫的日子里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问的人有村子里的农民,森工局的工人,县政府的干部,学校的学生……而我也时常这样问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候,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记得19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随助手定乾走了120里的山路,翻越秦岭主梁去参加定乾哥哥的婚礼。一天凌晨,这个位于秦岭腹地的宁静的小山村突然喧闹起来,我被大人小孩的呼叫声惊醒,原来一只怀孕的毛冠鹿不知为什么来到村子附近,被全村人喊杀喊打,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母鹿嘴唇青紫,口吐白沫,腹部抽搐着,小鹿即将流产。一个年轻的村民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拿着棒子,兴奋地对我说:“你运气真好,一来就有肉吃!”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看着行将气绝的母鹿,我的胃里有抽搐的感觉,但是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说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我亲眼看到村民们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杀一头猪才有肉吃,好一点的家庭把余下的肉熏干挂在房梁上,只有远方有来客的时候才割下一小条款待客人。这时候,家里的孩子会凑上来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肉,免不了被大人喝斥退下。现在,一头误闯到村子里的鹿无疑是送上门来的美味,保护国家二级动物的道理这时候显得异常苍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我在主持世界自然基金会的熊猫项目时,着力促进“保护与发展综合项目”的原因。
近30年来,我们保护熊猫的努力是成功的。在保护熊猫的过程中,我们学到了很多,而保护熊猫的过程,则是中国现代自然保护的历史。
中国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立了第一批自然保护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为了保护熊猫而设立的,我们熟悉的卧龙和王朗就是这第一批里的熊猫保护区。1980年,中国首次开展了针对熊猫保护的国际合作研究,从此,中国的熊猫保护乃至自然保护成为世界自然保护舞台上的一个活跃分子,中国的自然保护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有效的保护一定要依据扎实的科学,否则,良好的心愿不一定能导致良好的结果。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抢救熊猫”的高潮中,有30多只不到一岁的熊猫幼仔被认为遭到母熊猫“遗弃”,从山里“抢救”到饲养中心、动物园。但由于人们当时对如何照顾和饲养这些仍在哺乳期的熊猫幼仔没有经验,大多数幼仔未到成年就不幸夭折了。这对熊猫这个只有一千多个个体的物种无疑是一个损失。在我们对秦岭熊猫进行了长期的观察后,发现母熊猫在取食竹子时,把幼仔留在树上或一个安全的地方,从几小时到几十小时不等,是一个常见的行为。看到熊猫幼仔独居一处并不意味着幼仔被遗弃,这时最好的做法是不要干扰幼仔。这个发现得到了政府部门的重视,当时的林业部特地发文,要求禁止随意“抢救”熊猫幼仔。
然而仅有科学是不够的。进入1990年代后,由于木材市场的开放,原本严格按照国家森工采伐规程作业的陕西长青林业局也和诸多森工企业一样,开始最大限度地砍伐木材,换取利润。而这里是秦岭最集中的熊猫栖息地之一, 1994年,我的老师潘文石教授带领学生们向国家领导人发出了请求,要求停止对长青地区的采伐,使这里的几十只熊猫有继续生存的机会。几个星期后,朱镕基总理批示了。很快,长青的采伐停止了。几年之后,整个熊猫栖息地的森工采伐在天保工程中停止,熊猫栖息地最大的威胁消除了,长青成了今天的国家级保护区。
保护是有代价的。天保工程是国家和政府在保护上的决心和力度的最好体现:国家拿出了几千亿人民币的资金来补贴森工局,保证了天然林的停伐。同时,熊猫保护区也是全国所有的保护区中国家投资力度最大的,因此这些保护区在能力和成效上都代表了我国现有保护区的最高水平。
然而只有保护区还不够。一个一个的保护区没有连接成片,在保护区之间有老百姓居住,生产和生活。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熊猫栖息地的老百姓的意愿决定了熊猫未来的命运。保护不仅仅是科学家的愿望和决策者的高瞻远瞩,也需要当地老百姓的参与,而参与的基础是让他们得到好处。
如何让当地百姓从保护中受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我和同伴们这些年所做努力的主要方向。1996年我在世界自然基金会工作时开始开展的“综合保护与发展项目”是第一个尝试。当时在王朗保护区和周边白马藏族社区开展生态旅游,通过大家的努力,培养保护区与社区的能力,吸引热爱自然,热衷体验的少量高端游客,尽量减少对环境的影响。几年下来,社区和保护区都有所受益。近年来我们着力推动“生态有偿服务”,也就是让老百姓成为保护的主体,提供“生态服务”。干净的空气,干净的水源,森林中的“碳汇”,美好的景色……让这些生态服务的受益者进行偿付来“购买”这些产品。在大凉山和四川西部的大熊猫栖息地,“碳汇”的收入已经为连接隔离的熊猫栖息地做出了贡献;在四川平武,由下游居民的水费支持的水源保护基金已经开始帮助上游水源地的老百姓改善生计。所有这些无不证明,自然的价值开始得到真正的体现。
保护熊猫需要大家的合作, 是政府、科学家、保护区、社区以及国际社会和民间保护组织共同努力的结果;人们对熊猫的高度关注,促进了中国现代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保护的起步和全民对自然保护的认识。在与国际自然保护的交流和互动上,熊猫也担负着“形象大使”的职责。可以肯定地说,熊猫保护引领了我国自然保护事业的发展。同样,像熊猫这样有魅力、能激发全世界人民呵护之情的“旗舰物种”,使得自然保护更容易获得多数人的接受和赞成。为此,全世界热爱自然的人们都应该对熊猫心存感激。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高枕无忧,认为熊猫从此安全了。在偷猎和森林砍伐都得到相对控制的今天,熊猫又面临着新的挑战:经济发展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保护的进步。在财富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什么是底线?我们看到,在人们的保护意识越来越强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公路、铁路、水坝、矿山以及由于交通改善带来的络绎不绝的人流和物流在熊猫栖息地涌现。不受干扰的栖息地越来越少,除了个别地区以外,熊猫栖息地的破碎化程度在加剧。这也许是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竞赛,互相竞争的双方都是我们自己——人类。
图片说明:
秦岭大熊猫在头骨、牙齿、毛色等方面与四川大熊猫有别,被认为是更接近于始熊猫的一支,分类学上称其为大熊猫秦岭亚种。目前世界仅存大熊猫1590只左右,其中秦岭亚种的数量为273只。
在佛坪自然保护区的高山深谷里,生长着巴山木竹、秦岭箭竹等十余种竹类植物,茂密的竹林为大熊猫提供了丰盛的食物。秦岭大熊猫的栖息地以佛坪为中心,向毗邻的洋县、周至、太白以及宁陕、留坝等地延伸。
秦岭的地表水资源极其丰富,滋养了近两百条大江大河,是一座巨型的绿色水库。横贯东西的秦岭位于中国中部地区,是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亚热带与温暖带、湿润区与半湿润区等的分界线,具有生物多样性保育、水源地涵养等多种作用。
竹子的周期性开花死亡、人为的捕捉猎杀和疾病困扰等因素都困扰着野生大熊猫种群数量的恢复,但最紧迫的威胁仍来自栖息地的支离破碎
秦岭适宜的山地寒温带气候造就了优渥的竹林生态系统,为大熊猫提供了一片良好的栖息地。近年来因为人类活动的干扰,栖息地不断破碎化,这不仅不利于大熊猫基因的交流,还对它的生存构成了直接威胁
秦岭是世界上最具生态特点和生物多样性的代表地区之一,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一只头顶扇状羽冠的戴胜鸟停在网状的枝丫之间,构成了一幅雅致的水墨画
熊猫食量大,排泄量也大,每天排出近百团粪便,这给跟踪熊猫提供了最初的线索
相比四川大熊猫,秦岭大熊猫头圆齿大,看上去更像猫而非熊,显得更加憨态可掬。有人称其为“国宝中的美人”。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种群,秦岭大熊猫数量较少,在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和道路建设等因素影响下,它们又被分割成几个小居群,生存状况令人担忧
与大熊猫一样,金丝猴野生中国特有种,秦岭是金丝猴生活的最北限,主要是川金丝猴。在佛坪自然保护区里,一只红颈蓝面、全身披着细密柔软的金色长毛的川金丝猴靠在树枝间休息
党高弟自1990年代开始研究秦岭的各种植物,他认为大熊猫的保护首先是栖息地植被的连贯,这样才能保证它们充足的食物来源
保护区工作人员手里的捕兽夹和铁丝曾多次误伤野生大熊猫
张金红和王三泉夫妇生活在秦岭腹地的周至自然保护区。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熊猫栖息地的社区居民的意愿决定了熊猫未来的命运
撰文:吕植 摄影:马蒂亚斯 ·克拉姆
华夏地理 2011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