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身发旧的迷彩服,头发花白,脸色黑黄,何延忠站在沙石堤上,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目光尽头,是已经长出沙丘数米高的胡杨林和一望无际的库姆塔格沙漠。
这里是祁连山西端的甘肃敦煌阳关镇,库姆塔格沙漠边缘。过去18年,靠在祁连山东端养殖虹鳟鱼成为亿万富翁的何延忠在这里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生态治理工程。
工程细化下来,是这样一组数据:修建多级梳流分洪河道120公里,修建防护堤坝60多公里,移动沙丘石山500多座。
18年,累积投资数亿元后,他在祁连山下开凿了13条分洪河道,并让库姆塔格沙漠“撤退”了5.6公里。
当年,很多人质疑他,甚至骂他愚蠢。如今,他的生态工程被人誉为“沙漠都江堰”,他的沙漠治理模式受到治沙专家们的肯定,并被澳大利亚人借鉴。
一
何延忠是甘肃省有名的虹鳟鱼养殖大王。
作为兰州市永登县人,1990年代,他利用祁连雪山冷水资源,在永登发展冷水养殖虹鳟鱼。在他的带动下,兰州市永登县成为闻名全国的虹鳟鱼之乡。1998年,甘肃虹鳟鱼产量2000吨,占全国产量的60%;仅永登的产量就有800吨。
那一年,32岁的何延忠被评为“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受到当时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2000年时,他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永登位于祁连山东端,能不能到祁连山西端去养虹鳟鱼,然后沿着祁连山建设一条祁连冰川高寒冷水鱼产业带。
当年3月,他来到敦煌市阳关镇开始实施自己这个现在看来都颇为不可思议的想法。
虹鳟鱼属于世界名贵冷水鱼,适合生长在高寒冷水地区,而且对水质的要求非常严格,被誉为“水质检验员”。永登县之所以能够进行虹鳟鱼的大面积养殖,一个先决条件是来自于祁连山冰川雪水的药王泉常年保持在8摄氏度,夏天不热、冬天不冷。
如果能在祁连山西端找到同样的水源,那么他的产业理想就有实现的可能。
“虹鳟鱼养殖是实现脱贫致富非常好的一个产业。一亩虹鳟鱼带来的经济产值相当于一亩麦田产值的300倍,而且对水资源的消耗非常有限。”在何延忠眼里,虹鳟鱼除了经济价值和营养价值,还能在养殖过程中帮助修复生态,而且不必占用良田。
两年后,一个科技园和沙漠高寒冷水鱼基地在阳关镇建成,何延忠满怀希望,从永登基地引入了80万尾虹鳟鱼开始试养。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一帆风顺,但是命运的转折却早已埋下了伏笔。
二
阳关镇位于甘肃省最西端,距离敦煌市64公里,紧邻库姆塔格沙漠。“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句千古名句让敦煌市最偏远的这个乡镇变得家喻户晓。
这里多年平均降水量仅27~42毫米,而蒸发量是降水量的80多倍。另外,由于紧邻沙漠,沙尘暴异常猖獗,使这里成为敦煌抗击风沙的第一道防线。
河西走廊沙尘源区生态环境治理相关研究资料显示,从1975年到2001年,库姆塔格沙漠以每年4至10米的速度向阳关镇推进。这导致当地的水资源更为紧张。
春秋两季,阳关镇沙尘暴频繁,漫天沙尘令何延忠胆战心惊,“沙墙有几十丈高,天一下子就黑了,到处飞沙走石、鬼哭狼嚎。”2006年,一场沙尘暴将科技园的科研中心及大楼摧垮,大半鱼池也被掩埋。
更让何延忠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沙漠极旱之地,“洪水”却成为他的心头大患。每年汛期,来自祁连山北坡冰川融水会泛滥成灾。
继2002年后,2004年的夏天,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冲垮了产业园里大部分引水渠等工程设施,附近村庄、桥梁也被冲毁,庄稼、牛羊被席卷一空。
次年,阳关镇又发生了大小18次洪水,何延忠刚重新修建好的引水渠、鱼池再次被冲毁。几次风沙水患让何延忠损失总额超过2亿元。
面对残酷的现实,何延忠的投资伙伴相继撤资,80多名员工也先后辞职离开,“管理人员都跑光了”。朋友劝他转投房地产,或者随便投资点其他项目,“哪个不比在沙漠里养鱼赚钱”?
“当时,我自己也有些心灰意冷了,打算放弃。”临走之前,何延忠准备最后一次去沙漠看看。“我看到一棵树,主干已经枯死了,但是它旁边长出了一些新芽,我想这棵树能发出新芽,肯定有它的道理。”
这簇“新芽”给了何延忠极大的希望和安慰,他决定留下来继续自己的事业。
这位西北汉子不愿轻言放弃的另一个原因,是“当年人家招商引资,敲锣打鼓地把我们迎进来,如果就这样走了,太没面子了,丢人。”
敦煌市政府得知何延忠遭遇洪灾打击的情况后,及时给予了他政策与资金支持。按照“谁投资,谁治理,谁所有,谁得益”的原则,相关政府部门和他签定了抗洪治沙协议,而且承诺为其争取国家项目。
“2007年之前,是企业自己治理风沙水害,之后因为政府明确了治理洪涝灾害和沙害的投资政策,我们的治理力度更大了。”何延忠说。
但是,随后的一场灾难带来的打击更大,对于何延忠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
2011年6月,阳关镇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和泥石流,“漫天遍野的洪水,引发的泥石流特别大,就像猛兽一样,把科技园埋掉了两三米深,这对企业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何延忠记忆说。
公司副总经理孙惠丽回忆,这次洪灾将园区生态林、引水渠枢纽工程和蓄水库全被冲毁,养殖基地、科研中心和加工车间也被淹没。历经20多年精心培育的亲本种鱼12万尾全部冲毁,350万尾商品鱼、600多万尾鱼苗被泥石流掩埋,直接损失超过1.6亿元。
“看到此场景,我跪在地上哭了,”孙惠丽说,“何总站在堤坝上,眼睛一直看着洪水,整整40分钟没说一句话”。
何延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与洪水搏斗了10年,投入了太多精力和财力,如果此时放弃,意味着此前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况且,在这场洪水中,有他更欣慰的地方,即前几年开挖的分洪渠道将90%的洪水成功分流、化解,保护了阳关几千名群众的生命和2万多亩农田。
“能把阳关保住,使村民免受灾难,说明沙漠治理的思路和技术是成功的。”何延忠又一次坚持了下来。
三
在库姆塔格沙漠里,至今保留着一间用泥块垒起来的小平房。当年,何延忠和团队就住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研究沙漠和洪水的秉性。
他还请来国内外生态、水利专家实地勘查。在专家指导下,何延忠多次深入祁连山,勘探洪水的源头和路径。最终,他们搞清楚,祁连山西端山区15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总计有107条河道,每年夏天这些河道的洪水都会汇集一处,顺势而下,形成冲毁农田村庄的洪水。阳关古城就是被洪水和泥石流掩埋而消失的。
找到源头后,2004年,何延忠带领工人们在洪水必经之地的西土沟上游聚积山洪的出山口,设计开挖了13条河道对洪水进行分流,分洪河道宽度从50米到一两百米,长度总共100多公里,多级梳流将其引入沙漠治洪区,并导入地下层进行蓄积形成地下水库,还在沙漠里开挖了蓄水湖。
这样,不仅有效控制了洪水,而且提高了地下含水层的水位。
前后三年时间,这项被称为“沙漠都江堰”的庞大工程终于完工,原本寸草难生的沙漠里形成了20多个小绿洲,曾经被沙漠掩埋的胡杨林又恢复了生机。
控制住洪水之后,如何将其“化害为利”成为何延忠思考的又一个问题。经过长期考察和尝试,他借助沙漠本身的地势和特性解决了这个难题。
往沙漠更深处走,一面高约三至五米、长约数十公里的沙石断面出现在眼前。在这个断面上,有汩汩细流渗出来,细流汇集成溪,流向远方。溪水清澈见底,鱼苗游弋其间,溪旁芦苇丛丛。
何延忠说,这面沙墙是“沙漠都江堰”工程的精华所在。渗入地下含水层的洪水经过20多公里地下沙层的渗滤净化后,在下游通过这面沙墙重新涌出地表,成为水质优良的“沙漠矿泉”。
这些“泉水”在为虹鳟鱼养殖提供优质水源的同时,还会流向下游的村镇,浇灌农田和葡萄园。
统计数据显示,“沙漠都江堰”工程让阳关镇西土沟的水流量由原来的0.35立方米/秒、年径流量1100立方米,分别提升至1.1立方米/秒和2352立方米,水资源量增加近两倍。
分洪河道建成后,每年清理泥石流带来的淤泥是一项费人费力费时的大工程。在与洪水频繁的打交道过程中,何延忠发现,每年夏天头两次的洪水势头最猛,泥沙量也最大,可不可以通过修建调蓄枢纽工程,将其直接导入沙漠,用泥石流来固沙?
这个方法非常奏效。如今,在库姆塔格沙漠,可以看到一大片龟裂的土地,与周围的流沙形成了鲜明对比。
何延忠说,这种被泥石流覆盖形成的板结层有效阻止了沙地的活化,形成了良好的粘土固沙效果,而且能够减少地下水分的蒸发。后来,这种方法被治沙专家总结为“以水害治沙害”。
四
更大规模的治沙工程源自冥思苦想后的一次偶然。
一次,何延忠带朋友去参观敦煌的月牙泉。这处被鸣沙山包围的泉水上千年来未被埋没,至今碧绿澄澈,这引起了他的思考。当地人说,月牙泉有是因为神灵护佑,对此,他不置可否。
经过长时间观察,他发现其中的奥秘,“泉水四周都有障碍物,风一吹,沙子就会退回。由于空气的压力,沙子本应从上面过去,但是因为丘高沙重,沙子又很难越过去,所以就会留在原地。”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察所得,何延忠做起了试验。他用沙石堆积起1米高的沙障,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成效显著,只要找准风沙的方向,沙障就能使流沙后退5米;沙障提高到10米,流沙就会后退50米。
很快,他的实验在沙漠里得到了大规模推广。这项浩大的工程目前共计移动沙丘石山500多座,拉运沙石料1.1亿多立方米,修建防护堤坝60多公里,设置沙障100多条,这些沙障如“沙漠长城”,形成了保护敦煌阳关的巨大屏障,有效地阻挡了沙丘推进,被专家称为“以沙治沙”。
如今,库姆塔格沙漠化治理的防风固沙面积达到134平方公里,保护受益区面积达到998平方公里,形成了保护阳关镇的21公里生态屏障,把沙漠推离村庄5.6 公里,形成了6.4 平方公里的生态湿地。
为了这些数据,何延忠曾差点而搭上性命。在沙漠中,因为酷热干旱,他四次晕死过去,最长一次昏迷长达21个小时,幸好送进医院抢救及时,才有惊无险。
期间,孙惠丽等人劝何延忠不要把资金过多地投资在生态环保上,“因为这件事情只投入,不赚钱,到现在还没赚钱”。
“能把洪水治住,能让沙漠退后,这就是价值”,何延忠说。(界面新闻)
中国林业网 2018-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