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竭的“黄河之肾”
“春天风大,沙尘暴来了,10米之内,草原上的牛羊,根本看不见。”藏族汉子云白说起今年春夏之交草原上刮起的漫天黄沙,眼神里充满忧虑。他是甘肃甘南玛曲县人。从小至今,在草原生活了41年的云白,以前从未见过沙尘暴。
7月28日下午4时许,阳光刺眼,手搭凉棚,站在河曲马场五队的草场上望去,一垄垄凹凸起伏的沙丘带出现在茫茫草原,高两三米,连绵数公里,不见尽头。两公里开外,黄河水缓缓流过玛曲黄河大桥,宁静而秀美。再远处,这座西部小城隐约可现。
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约古宗列盆地的黄河,自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门堂乡流入甘肃玛曲,轻展手臂,折了一个弯后,又拾身返回青海,留下“黄河第一弯”的优美足迹。
七八月的玛曲,本应是草原最美的季节。但脚下的这片草地,像长了癞头疮一般,植被稀疏得可怜。
这片草场已经完全退化,几乎时刻有被沙丘吞噬的危险——衰败的狼毒花和不知名的蓝色、白色小花点缀着草原的边界,稀稀拉拉的垂穗披肩草耷拉着脑袋,旱獭们制造着数不清的洞穴。露出狰狞面孔的沙丘带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草原腹地……
越来越少的水
被誉为“黄河之肾”的玛曲湿地是黄河上游最重要的水源涵养地,位于青藏高原东端、甘青川三省交界地带,湿地保护区总面积37.5万公顷。
据水利部门测算,黄河从久治县流入玛曲时的流量为38.91×108立方米,出境时达147×108立方米,黄河水量在玛曲段流量增加了108.1×108立方米,占黄河源区总径流量的58.7%,占黄河流域总径流量的1/6。玛曲湿地是名副其实的“高原水塔”、“黄河蓄水池”。
玛曲湿地还是国际濒危动物黑颈鹤的重要栖息地。高寒潮湿的草甸沼泽地是黑颈鹤繁殖、生长的理想之所。
但一切正在悄然发生改变。这里已经不是人们记忆中的“黄河首曲”了。
自上世纪80年代起,玛曲湿地风光不再——境内数千泉眼干涸,黄河的27条主要支流中,已有11条常年干涸,另有不少河流成了季节河,大部分山谷的小溪绝流,数百个湖泊水位明显下降,地表径流量和土壤含水量锐减。
水,在这个孕育水资源的地方,也开始变得稀缺。
采访中,当地人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玛曲一些地方的牧民守着湿地没水吃,已经开始挖井取水。近几年,国家黄河水利委员会也将该县草原定为以人工降雨增加黄河水量的必选之地。
生于斯、长于斯的藏族牧民贡华对这个变化的感受很深刻。这位39岁的藏族汉子见证了阿万仓湿地的变迁。在他儿时,阿万仓湿地水草丰美。即便是草原上最好的骑马高手,都不敢骑进湿地,怕陷进沼泽地。如今,越野车、摩托车可以任意在湿地附近驰骋。
7月27日下午,记者实地探访阿万仓湿地。夏季的这片湿地呈现出苍绿和银白的色彩。曲曲折折的银白色小河穿越苍绿的草地,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成群结对的黑色阿万仓牦牛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趴在湿地的草皮上。
“面积小多了。”遥指湿地,贡华直叹气。不过,这片湿地额外赐予他一项生财之道——他家的草场,恰好在一块高地上,是鸟瞰整个湿地的最佳观所。他索性卖起了门票,发展旅游业。仅门票这一项,每年可以增收1万多元。
越来越多的沙
“按照近20年的退化速度,不用10年,甘南州草地乃至青藏高原东部将成为中国第四大沙尘源。”一直致力于湿地保护研究的兰州大学教授杜国祯曾发出警示。
“风力大、草地不断退化,且大风持续的时间、强度与植物枯黄季节刚好同步,甘南风蚀与沙尘危害因而不断加重。”杜国祯说。
根据他的研究,以每年70天的8级大风进行推算,当植被覆盖度为60%时,从甘南草地吹向东部或东南部的沙土量就达3.735亿立方米。而以最近20年的退化速度,不用10年,甘南植被的平均覆盖度将降至50%以下,那时每年刮起的沙土量将达到4.669亿立方米。
当地气象资料显示,玛曲平均每年8级以上(风速17米/秒)的大风天气累计达77天,最多时达121天,多为西北风。而专家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风速达6米/秒即可扬起沙尘。
这很好地解释了玛曲黄河沿岸已出现的长达220公里的沙丘带的形成原因。黄河沿岸丰富的沙源为沙丘肆虐提供了条件。
沙丘正在悄悄向草场深处延伸,目前整个玛曲县沙化草地面积已达69.5万亩,沙化面积仍以每年3000多亩的速度递增。
整个玛曲生态系统“肾脏”功能的紊乱与衰竭,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原先的生态秩序被打破——河岸塌方与水土流失严重,每年向黄河输送泥沙50多万吨,致使河床逐年抬高,促使黄河频繁改道。原先的河床、河沙裸露在外,加剧了土地沙化进程。
而另一方面,有关专家告诉记者,中华鼢鼠、高原鼠兔、草原毛虫等这些鼠虫害大肆泛滥的地方,逐步演变成了沙化区。目前,鼠虫危害已侵袭了整个玛曲县可利用草场面积的31%,面积达386万亩。
“草原上鼠患的频发,与草场退化有直接关系。”玛曲县环保局党组书记、副局长武国真说。
他介绍,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由于人为捕杀,黄鼠狼、狐狸、老鹰的数量减少了,进而整个生态食物链被打破,加上过度放牧,草原生态不断恶化。
除此之外,泥炭地开发、矿山开采、公路及城镇化建设也对玛曲草地生态系统造成破坏。
“黄河中下游断流,与玛曲湿地水源涵养功能降低直接相关。”杜国祯说,“甘南湿地是保护黄河中下游生态安全的绿色屏障。一旦这个屏障被破坏了,刘家峡水库每10年就得清淤一次,否则,整个兰州将变成海滩。”
自1992年开始,杜国祯每年夏天都要赴玛曲作科学考察。他见证了玛曲湿地萎缩的进程,因此忧心忡忡。
保护与拯救迫在眉睫。玛曲县畜牧兽医林业局副局长罗白介绍说,虽然当地在湿地保护与恢复工作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但苦于没有资金支持,难以为继。
“死循环”
采访中,许多湿地保护专家和玛曲县当地官员都将玛曲湿地退化的重要原因,归结为“过度放牧”。有数据显示,目前甘南草地承载的家畜数量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两倍。
玛曲很难摆脱一个怪圈。草、畜、人三者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 “死循环”:大力发展畜牧业、提高农牧民收入——草场承载量不断加重——草场退化、牲畜减少、农牧民再度返贫。
玛曲县环保局提供的数据显示,这种矛盾仍在发展。整个玛曲县牧草产量从1981年的5860公斤/公顷下降至2004年的4000公斤/公顷,降幅达1/4;草层高度由1990年的35厘米下降至现在的10厘米,植被覆盖下降到目前的70%左右。
牧民云白的家族世代居于草原,以放牧为生。他拥有200多头牦牛、150头羊。虽然有2500多亩广袤草场供他支配,但仍显得捉襟见肘。
更令他忧心的是,“这几年,草场不行了,草长得不好。”和草原上大多数牧民一样,云白也曾怀有“千头牛万只羊”的梦想,但要维持眼下牲畜的规模,他不得不在每个夏季,租用别人的1000多亩草场。为此,他要额外支付一笔高达1.5万元的租金。
直到今天,玛曲县仍然难掩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矛盾。脆弱的生态,需要保护,但人们又需要依赖这样的脆弱环境生存和发展。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死结。”武国真说。他介绍说,玛曲是一个纯牧业县,牧民群众收入的95%以上都来自畜牧业,但由于畜牧业基础设施薄弱,牧民群众仍处于“靠天养畜”的被动局面。在他看来,解开这个“死结”的办法是“让牧民不再单纯依靠畜牧产业致富,让一部分牧民从草原上解放出来”。
当然,这还面临着许多实际困难。对那些从草原上退出来的牧民来说,离开他们熟悉的草原,转型之路漫长而艰辛。
难以照进现实的生态补偿机制
玛曲——这座只有4.5万人口的高原边陲小城的命运,注定与黄河休戚相关。
生态安全永远是玛曲的“紧箍咒”。玛曲人从2001年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这一年开始,玛曲县全面禁止“白色污染”,禁止使用塑料袋和一次性饭盒。
很难想象,生态意识在这个西部县城觉醒得如此之早。但现在,在“禁塑令”坚持了9年之久后,整个玛曲县仍然在渴望生态补偿机制能照进现实,以缓解当地经济发展与保护生态的矛盾。
接受记者采访时,玛曲县县委书记张正雄表示:尽管对建立生态补偿机制的呼吁已逾多年,但截至目前还没有建立良性的循环机制。
张正雄介绍,目前玛曲县正在积极加强草原的保护和治理,动员牧民群众增加牲畜的出栏数,防止草场退化,积极探索治理草场沙化的路子。
2007年,国家和甘肃省将“甘南黄河重要水源补给生态功能区生态保护与建设项目”列入国家“十一五”规划,投资44.51亿元。“这笔钱不仅限于玛曲县,而是照顾了黄河流经甘南的各个县。经过层层分解,实际落实到玛曲县的项目资金已经没有多少了。”张正雄说。
在这位县委书记看来,“玛曲湿地的生态保护,应该跳出玛曲县的范畴,与黄河中下游的利益攸关方一道,从国家战略层面,建立生态补偿机制,稳定地解决玛曲县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
记者在玛曲县环保局提供的《玛曲县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专题研究报告》中注意到,鉴于玛曲县特殊的生态保护价值,该局建议应该将环境保护纳入政府绩效评估和考核体系,参照国家对青海三江源的优惠政策,对玛曲今后原则上不再硬性考核GDP,将玛曲县建设成为生态县。
玛曲的困境折射出中国许多大江大河上游生态功能区的共同困境——这些地区大部分是限制开发和禁止开发区,大多数地区还是贫困地区,而且是少数民族聚居区,资源环境承载能力弱、大规模聚集经济和人口条件不够好。
7月28日,甘肃玛曲,藏族汉子云白走过被沙丘包围的草原,顺手挖起一把沙子。本报记者 张鹏摄
《中国青年报》 2010年08月05日